而今,我已经到了中年。回忆这半生,大抵还是要从父亲去世说起,无论如何,父亲的离开让我的人生与多数人有些不同,而我,也很愿意在这种回忆或是怀念中想念父亲。
年冬月,四十五岁的父亲在经历了三个多月的病痛折磨、整整一个晚上的挣扎之后,在一个久雨初晴的正午离开了。离开时,身旁只有比我小两岁的弟弟、我还有刚刚向亲戚们公开的我的男朋友q(丈夫)。虽然丈夫当年已经参加工作但并未亲身经历过一些事,严格说并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说起来也真是辛酸,一整晚到第二天父亲离开,都并没有一个大人陪同,只有一个年长的邻居妈儿告诉我们,父亲咽气时一定要大声的喊父亲,那样就会留他些时间在人世。到父亲真正去世,是q用手摸了父亲脖颈处的脉搏确认后告诉我和弟弟的。那一年,我读大三,二十岁。
没有经历过至亲生死同时还要体会人情冷暖的人,无论你是多大的年纪,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痛和无助。也许你可以努力的去想象,但我告诉你,想象永远超出你的想象!
送走父亲,弟弟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睡了囫囵觉,然后母亲和我和弟弟的卧房就挤在了另一个房间,我们谁也不敢或者不愿再多踏进父亲临终的那间屋子。可能还没圆坟(去世三天),可能还没过头七(去世七天),总之我记得我和弟弟无缘由的坐在床上声嘶力竭的争吵起来,他说“爸爸是被我害死的”(他的意思可能是因为父亲供我读书挣钱劳累),我说“爸愿意,你把他刨出来为你再死一次啊”,任凭眼泪各自流,嘴里都说着最伤对方的话。我想,终究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太想挽留父亲却又无奈的失去后失了心魔吧。
那段时间,家里的空气时常都是凝固的,没有一点活泛劲儿,我依稀记得我那段时间最常做的事就是呆呆的立在大门口看着路口,或是站在后门望着院子。每个人都很闲,却又没人多余的说一句话,如果多说了几句话,那一定是争吵。有一天在后院,母亲说,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然后我就大吵起来说,同一个院子的z妈儿(早年丧夫,一直未再嫁,抚养两个孩子上大学)也死了男人,她家的日子不是一直过得好好的,怎么我们家就过不下去!再然后,母亲似乎哭噎着没说话了。
睹物思人的日子真的很难熬,家里的每个人还都很狂躁,我比他们多条退路,我可以回学校。“回学校”,这是我这辈子错失父亲的两段时光。第一段,父亲住院我正好实习,一个月实习结束我没听q的意见回学校(和母亲闹矛盾),尽管在学校每天心里都记挂着父亲每天固定时间给父亲打电话问他“今天感觉怎么样,精神好些了吗,尿尿了吗,放屁了吗(父亲肝癌晚期肝腹水,无法排尿,除了疼痛还有胀痛,如果能排尿或者放屁立刻就会觉得轻松一点)”,但终究是错过了这辈子中唯一能侍奉父亲的时光。第二段便是父亲回煞,我又回学校了。民间说,回煞这天是亡者最后一次回到阳间,看看他离开时的地方,看看亲人。如果民间传说是真的,我便是错过了我们父女这一生最后的一次“见面”。
其实,我很迷信,我相信道士的唱词“亡者登上望乡台,一步一徘徊”,我也相信回煞那天父亲真的回到人世来看我们了,因为那天我坐在宿舍的床上,恍惚间真的闻到了父亲离开时身上的味道。
回煞一过,人们就开始慢慢习惯一个人的离开,当然排除太过想念和不舍的人。我不知道母亲和弟弟在家是怎么艰难的度过,反正我每天只要没课都会逼着自己去自习室,然后花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背诵一篇英语文章,时间长短无所谓,必须要熟练背诵才可以。可能我也知道,限定时间就没意义了,因为我会读着读着就哽咽。想念,真的很疼很疼!
居然就到过年了,家里仍然没有多余的声音。那年的年饭,我们把饭桌搬到大门口的位置,也是父亲弥留的房间门口。舅妈给我们送来了炸的南瓜酥,我们留她一起吃饭。舅妈虽是个粗人,但看到桌上多摆出的一副碗筷也想帮我们打破团圆饭的沉寂,可是那是父亲离开后的第一个团团圆饭,我们从此就无法团圆了啊,吃团圆饭不就成为很扎心的一件事吗?
那天,并不是晴天。吃完饭收拾好,我和弟弟商量着去“看父亲”。以往过年,到下午三四点父亲他们几兄弟会带着我们这一辈去给爷爷上坟,因为爷爷已经去世了好几年,也因为我们孙辈并没有和爷爷共同生活过有特别深厚的感情,所以无论哪一辈人都并没有太多忧伤,一行人边走边聊,上坟送亮似乎只是一个惯例。可那年与往年都不一样,在失去父亲五十多天后的那样一个团聚的日子,我们姐弟俩顾不得爷爷,我们只想去“看望”我们的父亲!一路又是没话,烧纸上香点蜡烛放炮竹,照的父亲坟前火光闪闪,人间的团聚真可悲!下山的途中,一次又一次的回头,想象着父亲站在那儿目送我们,多希望一切都只是噩梦一场!
正月初四,我跟着q去了他的老家。我还只是个学生,远还没到拜访他父母的流程。我一直想,如果父亲还在,q一定不会在我还没大学毕业就提出带我去见他父母,我一定不会同意那么早去他老家,父亲也一定认为那是不合适的,甚至就算我一意孤行,也总不会被亲戚当面讽刺指摘。可毕竟,我没了父亲,没了人教我指正我,而我,也想早早地跳离那个没了父亲的“家”,尽管那时我还想着工作后要努力攒钱给母亲买一份养老保险,尽管我和弟弟还各自担负着“母亲在父亲生病时向她的外甥借的钱”(后来我和弟弟挣的钱凑倒数就交给母亲还她的外甥)的债务。
还没过正月十五,我就接到了外省招聘中心的电话,通知我去单位面试。出发时,手上只有去q家他母亲给的一千块钱,穿了一件很丑的棉袄,我预备着下车时换掉,一件得体的衣服被我收在行李箱,那是面试时要穿的。08年还没实行网络化,所以火车票还是要到火车站排队买的,正赶上外出务工大潮,我根本买不到火车票。还好xy市的火车站离汽车站不远,去到汽车站一番求情,司机师傅同意夹带上我,就坐在司机侧边靠车门的位置。二十几个小时的硬座,还没有足够多的零食,很难想象,我第一次出远门,一个人,凌晨在高速路口下车(那趟车不是终点站),打车去约定好的地方接车人已经回家,附近找了一个小旅馆,20块钱一晚住下。如果我是有父亲的“孩子”,一定不是这样:大学放暑假爸妈知道我晕车都会守在我回家路上中途下车的路口接我哪怕就一程,这样跨越了半个中国去异地,就算父亲不送我,也一定会给我备足银钱物资,不等到我平安电话不会睡觉吧?
人生的际遇,就这么因为父亲,改变了:一个身量瘦弱的女生变得内心强大。不,不是变得强大,是不得不强大!
再回家,是那个夏天,毕业后准备趁着正正式上班之前的时间打一份零工失败折返。返乡上车前我就约q,下车后先陪我去“看爸爸”。油菜花早已凋落,满树的油菜籽铺满了山路。我们没带纸钱没带香烛,我就是想他了,有他的地方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至于那所房子,不是家!
随后的一年里,父亲一周年,我去找领导请假一周,无论如何也要回的,那么久没见,哪怕只是一堆冰凉的石堆,我知道父亲在那儿,我去看看也好!和母亲争执的雨天,我举着伞就去了爸爸坟墓的那个山脚下,放开嗓子哭一场。。。
没有为父亲守孝三年,我就结婚了。娘家人说路远晕车,婆家人嫌送亲人多花费大,一气之下,我孤身一人到外地算是出嫁(两个半小时汽车加八小时火车)。娘家办酒席那天,还没送完客人,我抓了一把喜糖就又去“看”爸爸了。上山还有一段距离,山上都是坟墓,我一个人没胆子,于是上到半山腰,走到一个能看到爸爸坟头的地方,把糖果撒在山中。这原本就该是有爸爸参与的事情,即便爸爸不能为我操劳一阵,至少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至此,在不依赖父母的前提下,爸爸带给我的人生改变,其它要么展现要么初露,只有思念不渝!我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