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津下起绵绵细雨。
两年前的今天,著名史学家、中国思想史研究名家、南开大学荣誉教授,中国思想史研究领域的“刘泽华学派”(王权主义反思学派)领军人物刘泽华先生,在美国西雅图病逝,享年83岁。四十年来,这位学者以对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反思和批判而闻名。
耄耋之年,他仍在思考、笔耕不停。中华民族正在走向复兴,复兴的过程也是反思和价值重建的过程,也是与世界对话的过程,中国的学术界如何为此作出贡献?他说历史学界还是要加强思想史研究,“如果其他方面的工作是研究历史的骨骼、形体,思想史则是研究历史的灵魂。”
前不久去世的原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院长、哲学家方克立曾说,“政治权力支配整个社会”的王权主义理论和“阴阳组合结构”的中国传统政治思维方法论,是刘泽华学派的两大历史发现。这一发现使“中国政治思想史学科真正建立在唯物史观和历史辩证法的基础之上”
就在去世前一年,82岁高龄的刘泽华出版了自传《八十自述:走在思考的路上》,以朴实、幽默的语调回顾了自己八十年来的人生故事和学术心路的缘起。该书登上《南方周末》、《新京报》等各大书榜。在他身后,思想的力量还在彰显,天津人民出版社于年年底出版了《刘泽华全集》,今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又再版他的《中国政治思想史》。
▲年12月,刘泽华先生在天津住院治疗期间接受了天津人民出版社“史学名家口述史”拍摄小组的录制,留下了一批宝贵的影像资料。短片节选自天津人民出版社《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名家口述史史学名家(第一辑)》,谨以此片纪念刘泽华先生。
今天是刘泽华逝世两周年纪念日
我们节选多位学者的纪念文字
追忆刘先生的学术生涯和大家风范
表达对刘先生的缅怀之情
追念刘泽华先生
朱凤瀚
原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
因为同在王玉哲教授门下教与学,刘泽华先生于我亦师亦兄。他已逝世两年了,但形象还时常在眼前,连着他那非常熟悉的语音,也会响在耳旁。他与你说话时,目光会直视你,声音深沉有力,语调坚决,带着较浓厚的河北家乡口音,其话语和语气使人会感到他是一个不善客套且充满自信、办事坚决的人。忧虑时,他会目光停滞,长久陷入一种沉思状态;高兴时,他会仰天大笑,喜乐全在脸上。
我年春进入南开历史系七七级读本科,那时他已是历史系老师中的“少壮派”,当时的系主任魏宏运先生和老先生们都很器重他,甚至是尊重他,这不仅是因为五十年代末他进入历史系读书时即已是党员,有相当强的马克思主义水平,是一个以非常纯正的心理信奉真正马克思主义的人,在那时,党员教师是受到同事们天然尊敬的,包括他的老师们,而且(也是主要的)在于他业务上也是当时少壮老师中的佼佼者。记得我们的专业课本是蓝皮的《中国古代史》,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很高档,主编者即是刘老师,而作者有许多是老先生。刘老师曾谦虚地说,这是老先生们在抬举他,但他确也是众望所归、名副其实的学科带头人。
刘老师治先秦史的重点在春秋战国史,发过很重要的研究文章,比如关于春秋战国的封建主的研究,论述战国授田制、封君制与大夫、士的文章等,都极有富理论性的见解,但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政治思想史。他最有名的被后来学者们称之为“刘泽华学派”之代表性的学术观点,是认为中国古代是王权主义,一切问题都应从专制王权来考虑。记得好像是或82年左右在读硕士期间,听了刘老师关于对清官问题的讲演,大意是讲对清官戏的评价,认为“清官”比贪官对维护皇权的作用更强,宣扬“清官”的危害性很大。当时我和几个同学私下议论说,刘老师是不是太激进,从历史主义角度看,对社会与民众来说,清官怎么也比贪官要好一些。后来感受到其实刘老师这个看法并不是简单地否定清官个人的行为,而是更深刻的启发大家来思考背后的王权主义的危害,他由清理“文革”的流毒而追溯至历史上的王权主义,他非常尖锐地指出,中国历史上王权主义、王权崇拜影响至深,歌颂清官,企盼明君,是王权主义在中国历史上长存不息的原因。还记得曾看刘老师的文章,他非常强调要促进“公民”意识的成长,他在《八十自述》中回顾自己思想转变的经历后,语重心长地说“如果能从我的经历中看到一点公民意识的萌生、成长,就算我没有白活到八旬;如果还在臣民观念中盘桓,那肯定是我的悲哀。”我觉得,刘老师对中国历史上“王权主义”的论述,他所倡导的公民意识,是他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最重要的贡献。
刘老师在自传中说他是系里老师投票选出的系主任,他当时在全系教师中享有无人匹敌的声誉确是事实。南开历史系(现在是学院)的学术传统是,治学勤奋而严谨,年轻学者基本上皆能承继老先生们的传统,踏实做学问,不好声张。刘老师虽然在本质上是个带书生气的学者,但作为系主任积极地加强南开历史系与社科院历史所,与北大、北师大的关系,邀請外校名学者来南开历史系讲学,与《历史研究》等有影响的杂志社联合举办各种学术研讨会,使南开历史系不仅保持了原来的治学传统,而且进一步奠定了在中国高校历史学科的地位,其标志之一即是年南开历史学科评上了三个重点学科,这在全国历史系中也是居于前列的。直到约年我在北京开教育部学科评议组会议时,公布全国高校历史学科考核排名,南开历史系居于第二名,我想这一成绩与刘老师在位时所奠定的基础是分不开的。
阅读中的刘泽华
我与刘泽华先生的最后两次见面
侯建新
天津师范大学资深教授,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欧洲文明研究院院长
刘泽华先生是当代中国的顶级学者之一。关于为人,我对他最深的印象是真诚,是本色。表现在学术上也是这样。记得一二十年前当外资大量引进时,他曾写信与我讨论“剥削”问题,大意是在当前情况下,他苦恼于如何理解马克思提出的剥削问题。韦伯提出学术研究须“价值无涉”,以求得出可靠的结果,实际上人们通常做不到,而刘先生颇有这样的风格。他心目中追求的唯有真理和正义,这是他高贵的品格之一。对于学术是这样,对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刘老师更是一个清澈见底的人,可以信托之人。
年初,刘先生回国治疗肝腹水,医院。我去看他,记得是一个寒冷的上午,他躺在病床上,很难坐起来,说话有些吃力了,但还是要说些什么。他拿起笔,颤颤巍巍地写下一行字,“思考中断了!”为什么思考中断了,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工作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有说的很清楚,但是他一副愁苦的样子,一下子印到我的脑海里,不能忘记。他当时身体已经相当不好,可是见面不谈病情不谈身体也不谈一般的工作和生活,而是抱怨不能思考了,可见自由自主地思考对于他比什么都重要,比他的生命更重要!想起刘老师平时特别强调学术中的问题意识,他的学术,就是发现问题、提出问题,然后全神贯注地解决问题,可谓咬定青山不放松,从不跟风,更不朝三暮四;他的问题意识和回答问题的能力,得益于他深厚的学养,也源于他对社会、对国家前途的深切